1

秦洪山娶小玉，是1986年。

离婚一年后，才和小玉办了婚事，也算是对锦绣体面的交待。

他托人帮小玉办了身份证明。那时候，管得还不太严，小玉一个外乡人从此有了新身份。

之后，他又费尽周折，找到了小玉远在湖南的家人。

秦洪山问她，结婚前，要不要先回去看看？

小玉依在他的身边，喃喃地说，出来了，为什么要回去？

对于小玉来说，不论她以怎样的方式离开从前那个封闭的小山村，她都不想再回头了。

因为她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这么一个男人，给得了她想要的未来，也断得了她想断的过去。

秦洪山的婚礼，排场铺得很大。村里人都来了。

敬茶的时候，爷爷对小玉下了脸子。毕竟在他眼里，多少有点做小扶正的意思，自然训导多过祝福，要她修身恪己，安守本分。

秦洪山的母亲在一旁看不下去，脱下手上的一对金镯子送给了小玉。

那镯子是秦家祖上传下来的，上面刻着一树梅花。

一只是根与干，一只是枝与花，两只拼起来，才是完整的一幅画。

小玉接过来，戴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从此薄淡的人生便有了分量。

2

婚后的日子很美。

小玉年龄小，还藏着贪玩心性，干不成什么活儿，一锅饺子都能煮成面片汤。

婆婆便手把手教她，面要怎么和才筋，菜要怎么切才细。

而秦洪山并不在意这些。就算小玉做了蠢事，他也只是莞尔一笑。

这家里，能干活儿的人多着去了。

他只想要一个心爱的女人，晨暮相守。

家里的菜地，他种了两片辣椒。秦洪山自己是一点辣也碰不得的。

但小玉生在湖南，他便不能让她嘴里少了那口火辣的味道。

后来，小玉又爱上了北方的大枣。秦洪山就把北面的空地种上了枣树。

春来花开，秋去结果，换来小玉一整年的期盼与欢笑。

婚后的小玉，依然喜欢看书。她找到了爷爷的藏书，就像找到了宝藏。

她把秦洪山读过的书，统统翻出来读一遍。秦洪山喜欢在书页下写随笔，她就在随笔下面写心情。

两个人的笔迹一个龙飞凤舞，一个绢秀端庄，像天与地的映衬，山与水的依傍。

他们以为，往后的日子也必是这般蜜里调油，岂知漫漫人生，只写了笔开头。

毕竟光阴不惜少年，岁月不解浓情，多少神仙美眷，守不到共白头。

3

1987年，爷爷因病去世。

半生戎马，半生蹉跎，终是化作一捧黄土，挥别人间。

离世前，他放下话，这个家全权交给秦洪山的妈妈打理。

然而，有谁真能管得身后事。主心骨走了，人心便松了。那句遗言镇得了一时，镇不了一世。

这个家到底是太大了。

那几年，一直是秦洪山在外面做工程，爷爷主持家里的铺子。不论哪边赚的钱，都交上去，再分到各家去。

可有些人在家里圈养得太久，不知外面的风浪。

没过多久，叔伯兄妹，互相怂恿着要分家。每个人都以为分了家产生意，就能赚到钱。

只有秦洪山和母亲知道这个家分不得。

小玉劝秦洪山，他们非要分，就分了呗。

秦洪山正愁得烦心，一句拱了火。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因为心里都憋着烦。秦洪山说，你懂个什么！我们家祖祖辈辈的基业不能毁在我手里！

小玉咬了咬嘴唇，说，是啊，我这种小家子的姑娘是不懂。

秦洪山看着她委屈的样子，忽然就心疼了。

他叹了口气，揽过她，粗糙的手含着温情。

其实他不是气小玉，而是气自己。

曾经他是家里说一不二的大掌柜，而现在，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

4

人一旦漏了私心，便再难关住。

一大家子的人，终是欢天喜地分了家产。有人要走了铺子，有人要走工具，三弟性拙，一门心思的要牲口。

二弟仗着媳妇嘴利，多讨了对瓷瓶，转手喜滋滋地卖了几千块……

秦洪山眼睁睁看着偌大的家四分五裂，心底一片悲凉。

他什么都没要，只分了祖上传下的田地和爷爷藏了一辈子的书。

那些年，他都不愿回家，在外面接项目，跑工地。

小玉就跟着他走南闯北。

条件虽不比家里舒服，但两个人能朝夕相守，工棚里也自有一番温暖浪漫。

小玉就在工地里，怀了第一个孩子，只是发现时就有了流产的先兆，一个月就没了。

秦洪山万分自责。小玉第二次怀孕，忙送回老家安胎。可孩子仍是没能保下来。

那是对儿双胞胎，一男一女，老大生下就没了呼吸，老二也只活了一年，染上风寒，夭折了。

自此以后，秦洪山不再奢求孩子了。

他觉得命里与子无缘，不想再让小玉受身子上的苦。他说，算了，咱们不要了，等过一段时间，从本家过继一个好了。

然而，他和小玉的第四个孩子，终于姗姗来迟。

5

那已经是1996年。

是个意外。秦洪山知道了，坚持让小玉打掉。

毕竟之前的经历，太过磨折，他没信心要这个孩子了。

可母亲和小玉都舍不得，于是这个小小的生命才得以在情人节的清晨，悄悄来到人间。

那是个女儿，有一双和小玉一样漂亮的眼睛。

只是这个孩子一出来就有先天性黄疸，只有三斤多。许多人都说救不活了。

那时候，县里的医院没有保育箱，一点点的小婴孩，戴不好氧气罩，需要有人时不时的去扶正。

隔壁床的宝宝就是这么没的。家长打了个盹，氧气罩就歪了。

秦洪山不放心别人，自己不眠不休地守了19天，才把女儿安安妥妥地迎回家。

女儿出院那天，医生都说是个奇迹。

小玉抱着小家伙儿说，你长大了，可要好好孝敬你爸爸，要不然你就小命不保了。

秦洪山走在旁边，满目霞光，人生仿佛在那一瞬间，完整了。

6

小玉给女儿起名晓男。

晓字取自“春眠不觉晓”，想她像春天蓬勃的朝阳，男字来得简单，望女儿如男孩子般坚强。

秦洪山听着，换了个字。他说，男不如楠。楠木珍贵，质地坚硬，又是南方之木。你本就是南方人。

小玉撇嘴，你这个人，天天和木头打交道还不够，给女儿起名字也要用木头。我偏不。

秦洪山笑，只能由着她。

细想想，他们结婚也有十几年了。可两个人一如初见般精巧甘甜。

因为有些爱会因时间而淡薄，而些爱却会在光阴里自酿。

小玉对女儿倍加珍爱，毕竟来得太不容易。可女儿偏偏体弱多病，好不容易养到两岁多，又患上了心肌炎。

那时候，秦洪山是真的愁。不只因为女儿的病，也因为钱。

家里的铺子，没有他和妈妈操办，早几年就关了。二弟，三弟，混不下去，求着进了他的工程队混口饭。

这些年，他东帮衬，西拉扯，家底散得差也不多了。轮到自己，只有难。

7

几万块的医疗费，那时候真不算小数目。

秦洪山拿不出那么多，只能放下脸面，向几个城里的长辈去借钱。

回来的路上，他忽然想起了锦绣，死抠着借钱的朋友写欠条。

其实，很多人都没有还。

如果当年真让她立成了规矩，现在也不会这么难。

也许，真是时代变了吧，人心不古，马牛襟裾。

秦洪山还是那个仗义的秦洪山，可这个世界都开始讲证据了。空口白牙欠下的账，没有几个还记得还。

想想爷爷到底还是有眼光。锦绣虽不懂风情，却一板一眼，治得了这个家。

说起来，锦绣离婚后的第二年就嫁人了。

这一次男人是她自己挑的，哥哥做主拍的板儿。

男人以前买过媳妇，跑了，留下一个孩子。

起初，还有人讲些锦绣的闲言碎语，可慢慢地，都闭了嘴。

只因为她能干，里里外外的一把手。小家不大，但把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继子养得如亲生一般，自己又生了一个，得体孝顺。

如今谁还会把离婚当成丑事，人人都夸她精明，贤惠，有福气。反倒是秦洪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话。

回想起从前，也许锦绣应该感激秦洪山的母亲，一句话，救了她一生。

8

晓男3岁的时候，心肌炎终于好了。

秦洪山背了4万多块的债，总算换来了女儿的平安。

然而，生活里的风浪，总是一层接着一层。

他们一家三口，回了老家，还没住上三个月，小玉的家人就从湖南打来了电话。

电话里是小玉的哥哥，说是父亲患了癌，怕是不行了，让她无论如何回去一趟。

小玉难过，却也犹豫。

嫁人这些年，她从没有回过一次家。她不是不想念家人，只是怕。

这份怕，从秦洪山联络到她家人就开始了，像一条灰色的引捻，暗暗地燃着，终是烧到了这一天。

秦洪山说，你赶紧收拾吧，别见不到最后一面。

就像小玉不能理解百年秦家不能分一样，从小孝字当头的秦洪山，也理解不了为什么父亲临终，小玉都不愿回去见一面。

他说，你去看看就回来，别留了遗憾。

小玉咬了嘴唇，说，我怕回去，就回不来了。

9

秦洪山送小玉上的火车，贴身的衣袋里，还放了2000块。

他说，到了给我打电话，回不来，我去接你。

小玉隔着车窗，摸了摸秦洪山满是胡茬儿的脸颊，憋回了眼泪，留下一抹笑。

忽然她脱下一只秦家的镯子，塞在秦洪山手里。说，金子有灵性的，总有一天还会凑在一起。

秦洪山说，老是说些天真的傻话。

火车就在那一刻缓缓开了，汽笛拉出长鸣，烟尘模糊了山水，小玉死死望着他的脸，渐行渐远。

彼时，他们结婚已经13年了。

他总说她天真单纯，可放在这个越来越现实的人世间，或许只有他，还活在曾经单纯天真的旧世界。

其实，小玉心里一直有个疑虑。当年，她之所以被人贩拐卖，是哥哥介绍她去找工作的。

她总想，哥哥也是被骗的。但是她也怕，只有自己是被骗的。

她几经周折回到了山里的老家，没想到，开篇又是一个局。

父亲是病了，但哪里是什么绝症。

小玉一进门，父亲就拍了桌子，说，你给我跪下，你还知道回呀！

10

常说命运复杂，可真正的岔口，只有那么几个。

不论是生是死，选了就要一路到底，没有回头。

小玉再也没有回来。起初，还会寄些安抚的信与物，可慢慢的，连信都没了。

那段时间，秦洪山也忙着赚钱还债，四处奔波。

等他把4万块还起来的时候，小玉已经离开快一年了。

他打电话到小玉家里，接听的，只有她哥哥。哥哥说，别想了，你就当小玉死了吧。

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就死了。秦洪山听得睚眦欲裂，怒火中烧。

他连夜买了车票，奔赴湖南。

可他再也不是当年呼风唤雨的秦洪山了，能带着一票兄弟端了人贩子的老巢。

如今的他，就像一匹日暮的孤狼，对抗着一村子的髭犬。

小玉的哥哥，带人把他从村里打到村外，还倒打一耙，说他是拐卖妹妹的人贩子。

秦洪山被打得遍体鳞伤，扔在村口的土坡上。

他就那么躺着，身上没有一丝力气。

他只能一声一声的哀嚎，小玉！你在不在！你听见了，回我一声！

而那小小的山村，像座死寂的坟墓，吞进了黑夜里所有的声息。

11

其实，秦洪山就算喊破了喉咙，小玉也听不到的。

因为小玉早已不在村里了。

那已经是21世纪的新时代了，女人的价值飞升。隔壁老王的女儿嫁给了广东人，彩礼拿了5万块。

小玉的家人合计着，她年纪还不到30，原来的身份都还在村里，等于是没嫁。

把她骗回来，找个能说会道的媒人，还能再许人家。

小玉一进家门，就知道跑不掉了。

父亲口口声声要告秦洪山拐卖妇女。真要闹起来，给她办假身份的事，也够秦家吃官司。

哥哥嫂子轮流看着她，一个白脸威逼，一个红脸利诱。

小玉想想日渐势微的秦家，再想想自己体弱多病的女儿。她怎么还能让这把火烧过去。

然而，秦洪山哪知道这些关窍。

他想不通啊。腿长在自己身上，怎么就迈不出那个门！

她只要能逃回他到身边，他死也会保住她不受伤害。

可是，小玉怕的就是他以死相拼。

因为，她不只是秦洪山的妻子，还是秦晓男的母亲。

她可以自己拼得玉石俱焚，但不能不给女儿留条平坦的路。

12

秦洪山回来，带着满身的伤，也带着满心的恨。

多少年的精明能干，一瞬间就垮了。

抽烟喝酒玩扑克，曾经鄙视什么就做什么，曾经爱什么就恨什么。

很多个夜晚，他都彻夜不归。

小小的晓男，便一个人睡在家里。她怕黑，但她更怕父亲。因为父亲总会莫名其妙的发脾气。

一点点错事，都要大发雷霆。

可她哪里知道，是秦洪山最怕她。

因为她和小玉太像了，一颦一笑都是影子。

秦洪山气她不争，就是气小玉不争。秦洪山罚她长跪，就是罚小玉长跪。

后来，还是秦洪山的母亲看出来了，把晓男叫过去，带在了身边。

秦洪山就这样浑浑噩噩了一年。不思进取，不想未来。

直到有一天，他打牌回来，看见晓男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哭，大概是班里的男生欺负她了。

她抱着膝，头发里藏着温软的夕阳，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狐狸。

秦洪山坐过去，抱住她，喃喃地说了声“对不起”。

他说给了晓男，说给了小玉，也说给他自己。

13

从那时起，秦洪山便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晓男身上，教她读书，教写字。

他很少再提小玉了。

但小玉的故事，从未在晓男的生命里退场。

因为老房子里留下了太多痕迹。

东面的山墙上，有小玉刻下的桃心。厨房的角落里，还放着她泡辣椒的坛子。

北面的那片枣子树，依然枝繁叶茂。太爷爷的每一本藏书里，都留着爸爸与妈妈的随笔……

而秦洪山的母亲从不忌讳和晓男说小玉。

她告诉她，你妈妈是个活泼又善良的姑娘，爱美，爱书，爱笑。她是我们秦家最特别的媳妇，和你爸真般配。

而秦洪山这辈子再没找过女人。

身体好的时候，就在外面奔波。身体差了，叶落归乡。

反正心里没了归宿，在哪都是人生。

14

2014年，秦洪山的母亲离世。

走的那天，儿女都来了，可弥留之际，她偏偏想起了锦绣。

那个唯一从秦家离开的女人，却真的活出了自己的天地。

那年之后，秦洪山也开始服老了。常年在工地上操劳，有些病偷偷摸摸地找上来。

天一冷，他的气管就会犯毛病，整夜整夜的咳。

前几年，他开始要住院治疗了。

有时秦洪山咳得睡不着，就会倚在床上，看一会儿窗景。

暗夜里，霓虹星星点点，恍如隔世。

也是这家医院吧，命运曾用19天的考验，赐给他了一个奇迹。而如今像座监牢，消磨着他的余生。

有时，他不得不感慨时间真太快了。小玉离开，仿佛还是几年前的事。

可窗影里的自己，却已是两鬓斑白。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的口袋，起伏的心，终于慢慢定了。

那里面，装着只微温的镯子。

从小玉走的那天，他就一直带在身上。上面的梅花刻纹，已摩挲得淡了。梅树的干与根，却被带去了远方。

其实，秦洪山这辈子，随爷爷，不信命的。

可是现在，他心里却动摇了。因为小玉说过，金子是有灵性的。

他已经走过了坎坷的大半生。

或许余生有一天，他和小玉真能随着这对镯子的牵绊，重逢在温柔的岁月里吧。

但愿还能有这样一天，相逢的人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