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来到武汉,我都会去母校走走,看着那些学子们,就像当年的我们,静静地走上樱园的山坡,消失在宿舍楼的后面。
别人问起初恋,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杰少年时的模样,那个嘴角微微上翘的男孩。
我们之间没有肌肤之亲,没有你侬我侬,甚至都没有过争吵。我都不清楚,这是不是爱情,但好像又把一切哀乐都经历到了。
后来,看到张爱玲书里的一句话,“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这才明白,少年心事,因为单纯,所以没有敷衍,才会拼尽了全力。
北京奥运那一年,十九岁的我满怀憧憬地跨进了武大的校门,珞珈山下,东湖畔,一颗心,兴奋、紧张,又充满了未明的期待。
同学间还没有开始熟悉,军训就开始了。教官为了活跃气氛,提议大家用家乡话读一段文章。清晰地记得,统一的军装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夹杂着“格板板”的方言读文章,还不时拍一下自己的大腿。
后来才知道,他叫杰,住在我对面的寝室,豪爽、热情,武汉人。据说那个拍大腿的动作是武汉人的经典动作。
我们之间真正熟络起来,还是一起去网吧包夜。那时,大一新生不允许买电脑,于是周末,一群同学去网吧上通宵。我没包过夜,不知道要干什么,于是和他聊了一晚上。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不停聊天也不觉得累。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唇形天生上翘,总是一幅淡淡微笑的模样。
一天晚上有球赛,我没什么兴趣,他和我下铺一起去图书馆上网看球,很晚才回来。寝室已经关门,他俩就从我们寝室的窗户爬进来。
第二天,他神秘地告诉我,“你睡觉的时候像只小猫。”我告诉他,我不喜欢猫,因为它们有锋利的爪子。他笑眯眯地盯着我说:“不会吧?小猫那么可爱。”
军训结束后,第一节听力课,我们坐在一起,老师给我们放了一首英文歌《JINGLEBELL》。他就在耳边低声唱给我听,声音很低,但有磁性,那是他第一次给我唱歌,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每年圣诞节,当我一个人走在街上,听着商店里传出的《JINGLEBELL》,心里就会一阵茫然,幻想他会突然在人群中出现,在我耳边低声唱。
国庆节假期,武汉的同学都回家过节。我们这些外地学生,生平以来第一次在异乡过节,第一次感觉到了想家的滋味。
没想到,国庆那天,他来学校接我去他家过节。他家住在长江边,可以看到龟山上的电视塔。杰爸杰妈做了一桌好吃的武汉菜,热情地招呼我,叫我不要拘谨。
晚上,他带着我去户部巷吃小吃,去黄鹤楼眺望长江。他不肯我花钱,说要尽地主之谊。
晚上,我们就睡在他的床上。我从来不睡别人的床,但不知为什么,却觉得他的床上有股莫名好闻的味道。我们会聊到很晚,然后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意外地发现,他也像小猫一样,蜷缩着睡觉。
我们很快亲密起来,一起去食堂,一起做作业。一天,结束晚自修回寝室,楼梯间没有灯,下楼梯的时候他差点摔跤,他告诉我,他有轻微的夜盲症。后来,每次去食堂吃饭,我总让他多买些西红柿,因为富含维生素A,可以对症。
请他去饭店吃了一顿,感谢他邀请我去做客。他却说,“我也要谢谢你在学校里这么照顾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我肩上,手指轻轻地捏了一下我的肩。
我对他很好吗?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只是看见他,我就很开心。喜欢看他高大的身形向我跑来,喜欢看他嘴角淡淡的笑意,喜欢一起并肩走路,用一副耳机听音乐。
我们的寝室大门洞开,可以随时看到他,喜欢看他洗脚的样子,晚上,他坐在门口,用盆泡脚,看到我嘴角一咧,或许不是对我笑,而只是面部的常驻表情,但我情愿相信,他是在对我微笑。
那时,对于情爱我还很懵懂,从没有对别人生出过情愫,这会是爱情吗?我也不知道,但我并不想让彼此困惑,无论是什么,只要开心,一切随缘就好。
临近十一月,一天晚上,他在寝室门口打电话,我跑过去,闻到了一阵酒气。那么爱笑的杰,那一刻,眼里充满了忧郁和茫然。
我满是心疼,就拿了几颗橄榄跑过去,对他说,“吃点吧,可以醒酒。”其实,我只是想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摇了摇头。
我拿着橄榄,垂头丧气转身离开。这时,他叫住了我,从我手里拿了一颗,含在嘴里,看着我说了一声“谢谢”,转身走进了寝室。
那一次,他的嘴角没有笑意,让我觉得陌生。那么阳光帅气的杰,对于他,原来我什么也不了解,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忧郁。那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他心绪平静下来后才告诉我,他爸爸让他去北京新东方学习外语,要离开学校一年。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我只是疑惑,刚进学校,为什么又要离开?
一想到,要分开一年,我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没想到我会哭,拍着我的肩,安慰我说,只是一年而已,还会回来的。
那几天,他一直在家忙着,我帮着他处理学校的一些杂事,并预订了餐厅,准备着告别聚会。
之后的一天,我接了一个电话,是他高中同学打来的,问他什么时候去加拿大,他想去送他。虽然心里已经有了预期,可是挂上电话,眼泪又流了下来。
那天晚上,同学们都很开心,他也喝了很多,之后他提议去KTV唱歌。后来,他吐了,吐得有些狼狈,眼泪也流了出来。
我扶着他到大厅要了杯咖啡。他坐在沙发上抱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要去加拿大?”
他抬起头说,“你都知道了?我爸安排我去留学,我怕你难过,就撒谎说要去新东方。”
我说,“可是为什么要怕我难过呢?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啊。”
他看着我,依然是我熟悉的上翘嘴角,只是此刻不再盛放着笑意。“一想到要离开你,还有同学们,我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刻意加上了同学们,好化解我们之间的某种尴尬。
“我当然为你高兴啊,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到的,由衷地祝福你。”我怕他看出我的不舍,故作轻松状。
“可是,看到你哭,我很难过。早知道有这一天,宁愿我们之间不曾这么亲密。”这个一米八二的大男生有着难以察觉的细腻。
他这么一说,我收敛起来的情绪又如决堤一般。
他反过来劝我,“以后,别太陷得太深,我不想你太难过了。” 我刚想问清楚他的意思,同学们陆续出来了,我急急地擦去泪水,装作若无其事。
我们几个把他扶上车,一路上谁也没说话,他半靠在我肩上,而我明白,每走一步,我们之间就更远了一步。
回到寝室,我扶他在床上休息。一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睡在寝室,十九岁的我们,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离愁别绪。
我坐在他的床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的脸微微地朝着墙,只留给我一个线条硬朗的侧脸。他的鬓脚现出浅浅的绒毛,喉结上下轻轻地滑动着,紧绷着的唇边,依旧是那个熟悉的上翘的弧线。
他的手使劲地握着我,像是握着一条救生的绳索。那一刻,时间这么的慢,每一记少年的心跳都清晰可见。时间又那么快,感觉心还没有捂暖,就要告别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起去教室,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一路故作轻松,想逗我开心。到了教室,他与同学们挥手,一一道别,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我还是哭了出来,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我不在意别人会怎么看,我只想尽情宣泄。最后,轮到我,他用力地拍我的肩,说我们还会见面的,然后与我拥抱道别。
中午走到他的寝室,寝室整理干净,他帮大家把衣服和被子叠好,只有他的床空荡荡的,就像我心里突然出现的巨大缺口。
第二年春天,校园里的樱花开了,又谢了,这么美,短暂的让人心疼。就像这个男孩,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青春,在我心头茂盛,肆意开放,又匆匆离开,留下了一个深坑。
后来的人生,即便绿荫覆盖,那个坑也从来没有消失过,好像没有人能填满它。
一直回味着他的那句话,“以后,别太陷得太深,我不想你太难过了。”我宁愿相信,他指的是爱情。
其实,毫不计较地去喜欢一个人,这样的能力,好像在十九岁那年,就已经“消耗殆尽”了。
现在的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男友,但阴天就只是阴天,夕阳就只是夕阳,一切都弄得明明白白。尽管没什么不对,但又好像哪里都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