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8日下午,北京市经贸高级技术学校一年一度的「真人图书馆」活动在学校礼堂举行。按照传统,该活动由高二高三年级全体学生参加,每个班依次由班主任现场随机抽取两名学生上台演讲,分享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实故事。
演讲是打分制,满分10分,得分高的学生可以获得奖品。
学生演讲,内容多数是励志的鸡汤。幼教专业1802班的学生胡司祎不一样,他被抽中后,即兴发表了一段呼吁大家不要歧视同性恋的演讲,引起了轩然大波。
当时他17岁,刚确认自己的性取向一年多。他的想法很单纯:作为同志群体的一员,想为这个群体发声,希望这个群体不再受到歧视。
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简短的演讲,不但没有被打分,还中止了他的学业。
周三下午一点多,活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胡司祎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班主任从抽签箱子里抓到了,正抱着「吃瓜」心态听其他同学发言的他,完全没准备。
有的同学为了这次活动提前备好了讲稿。但胡司祎抱着侥幸心理,一直没太在意。
刚升高二那会,他听说了这个活动,心里隐约有过借此机会为同性恋发声的念头,但也只是一个并不坚定的想法而已。
他没想过自己第一次参加活动就会被抽中,鬼使神差地,他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他的心理准备做得仓促而简单:至多被同学和老师说几句,只要爸妈不知道,那就没事。
因为过于紧张,又完全是即兴发言,当天具体说了哪些话,胡司祎已经记不清了。一个摄影专业的同学录下了他发言中最高潮的一段:
「......我想借这个话题改变大家的认知,代表我自己出一份力量,改变大家对同性恋的歧视。我敢跟大家公开这件事情说明我之前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我也面临着一些前所未有的问题。我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大家族争口气......」
从视频里看,在座的同学们对胡司祎的发言内容反应热烈,有人好奇地打听1802是哪个班,还有人朝台上的胡司祎大喊:「下去吧!」
处于紧张发言中的胡司祎没顾得上观察下面人的反应,余光中,他看到坐在前排的几个老师脸上露出了一致的表情:惊讶。
这段短短几分钟的演讲很快结束。胡司祎所在系里的同学用掌声和欢呼给他捧了场。但刚一下台,胡司祎就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班主任是一位女老师,平时对学生不错,胡司祎喜欢她,也信任她。她表情倒是少见的严肃,问了两个简短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讲这个?」
「你是不是(同性恋)?」
胡司祎没有多想,也回答得很直接:
「想到就讲了,我觉得很正常,这没什么。」
「是。」
回答完,班主任就让胡司祎回教室了。很多同学夸他:「你好勇敢!」
第二天,胡司祎收到了妈妈发来的信息:「老师喊我周五去学校谈话,你是不是在学校惹事了?」
在这所学习氛围不是很浓厚的技校里,学生们打架、旷课是常事;学校叫家长、给处分也是常事。胡司祎算是比较乖的一类学生,虽然没有怎么认真学习,但也从未旷过课,性格有些内向的他更别提会打架惹事了。
学校是寄宿制,周五上午课程结束,学生们中午就可以放学回家。胡司祎的妈妈在放学后来到学校,被叫进系主任办公室,和班主任、一男一女两位系主任老师聊了二十多分钟。
在办公室门口等待的时候,惴惴不安的胡司祎才隐约猜到,可能是因为自己那段发言。
胡司祎被喊进办公室时,看到妈妈和三位老师面对面站着,个个紧皱眉头,气氛压抑,他「一瞬间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妈妈先开口斥责他:「你看看你自己做的这啥事!」然后转头去求几位老师,说希望能再给孩子一次机会。
胡司祎听明白了:学校要开除自己。
老师说,「真人图书馆」是学校的大型活动,除了学生和老师,一些家长也参加了。胡司祎关于同性恋的言论让听到的家长意见很大,给学校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加上胡司祎是同性恋,毕业了学校也不好让幼教专业的他去从事幼教工作。
其中一个系主任说,现在胡司祎赶紧自己退学,学校还能帮他联系转学,不然一个月以后就自动开除。
妈妈一直拉着老师反复求情,胡司祎内心很不服气,并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但他毕竟还是个未成年的学生,第一次碰到这种场面,害怕和慌乱中,他本能地和妈妈一起向老师认错、求情。
老师们没有改变主意,说:「你这孩子我们实在教不了。」
妈妈一下子跪在地上,反复哀求老师给孩子一次机会,不能让孩子没学上。
胡司祎至今不愿意再去回想那时的场面。妈妈为了自己给别人下跪求情,作为孩子有多么难堪?心疼、愧疚、愤怒、难过又无奈的情绪一齐涌上来。那天,他们母子俩和三位老师拉扯了四个多小时,一直在认错、道歉,但最终还是没能改变学校的处理决定。
班主任老师和胡司祎一起把可怜的妈妈拉了起来,说他们可以先回去考虑几天再来签退学单。
回家的公交上,母子两人一路沉默。
胡司祎一夜无眠。第二天,他发起了高烧,大病一场,在家睡了整整一周。
其间,妈妈又去学校求了老师好几次,但仍旧无果。学校说会帮忙联系转学,就再没有回音。
2020年1月2日,老师又让胡司祎再去学校一趟,催促他赶紧主动退学。他把自己那天的经历叫「舌战群儒」,一个人面对着班主任、两位系主任,再加上学生处和招生办的老师们,聊了一个多小时。
他最终也没能扭转局面,但也没有在退学单上签字。他不死心,还想再拖延。
妈妈在胡司祎去学校的时候第一次拨打了12345北京市民服务热线投诉,希望学校至少可以按照承诺的那样,帮胡司祎处理转学的事情,让他有学可上,但并无帮助。
拖到一月十几号,觉得实在没有办法的妈妈只得去签了退学单,拿回了胡司祎的铺盖卷。
胡司祎正式失学了。
从小他就和大多数男孩不太一样,男孩子爱玩的东西他都不感兴趣,觉得太闹腾,他更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小学时,他身边总围绕着一群女孩子,因此经常被其他男孩欺负,被骂「娘娘腔」。
那时,他把这归因为其他男生对自己异性缘好的嫉妒。每次有男生欺负他,旁边都会有女生帮自己出头。在这样的维护和陪伴下,他的小学时代虽然被男生欺负孤立,却也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初中的时候,青春期的胡司祎第一次去大澡堂子,隐约发现自己好像对同性的身体更有「性趣」。
身边的人也和小学时不一样了,青春期的孩子们性别意识更加明显,胡司祎的「格格不入」既让男生们排斥,又无法融入女生群体,他被集体孤立了。初中三年,他几乎没什么朋友,再被男生欺负也没人来帮他出头。
有段时间,他喜欢上隔壁班一个高高帅帅的男同学,鼓起勇气给对方写了小纸条。当时流行送棒棒糖表白,他选择当面把纸条和棒棒糖送给那个男生。
对方收下了他的纸条,吃了棒棒糖,然后扔下两个字:「娘炮」。
没等他消化掉这两个字,男生的室友已经拿到了纸条,挨个寝室宣传,把它当做笑话讲给每个人听。
分不清是伤心多一点还是难堪多一点,混乱中,他想幸好那个人吃了自己的棒棒糖总算有一点良心,没说纸条是谁写的;又安慰自己,这下终于看清了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原来不值得自己喜欢。
中考后,胡司祎被父母安排去技校学计算机专业。他没有兴趣,但还是顺从了,读了两个月以后就兴致缺缺,父母也不忍心再勉强他,托关系给他办了转校,来到北京市经贸高级技术学校读幼教。
在两所技校读书期间,胡司祎分别交往过一个女朋友,也曾试着和其他男生一样去谈恋爱。但他发现自己「就是对女生没有感觉」,和女朋友做过最亲密的动作就是牵手,也完全没有其他男生说的「心动」感觉。
两段不是很正式的交往都仅仅持续了一周多的时间,第二次分手后,胡司祎终于确认:自己不喜欢女生,是同性恋。
他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几乎没有心理过渡期。在他看来,喜欢同性和喜欢异性之间的区别,就像有人爱吃米饭,有人爱吃面条一样,再正常不过。
但同时他也发现,这个社会不是这样,大家对同性恋的敌意无处不在。确认自己的性取向后,他看到有人因为同性恋身份而遭遇不公的新闻总是尤其关注。他记得2018年,山东一位同为幼教的同性恋男老师,因为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同性恋相关文章而被家长举报,最终被学校解雇。
那时候他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落入类似的境地。
系主任老师劝说胡司祎主动退学时,曾提过一句,自己班上之前也有一个学生是同性恋,后来学校把他劝退了。
胡司祎自己班级有一位女生,因为在宿舍被排挤,情绪崩溃想要跳楼,幸好被人拦下来。但之后她也被学校劝退了。
学校不关心学生的处境和心理状态,却把这些和主流稍有「不一样」的学生都当成「问题」赶出校门,这些事让胡司祎耿耿于怀。
从2020年1月2日第一次拨打市民热线以来,胡司祎已经记不清具体打了多少次投诉电话。但除了学校在10月份退还给他教材费和职业装费之外,他们没有再得到其他任何交代。
直到2021年1月24日,胡司祎把自己的遭遇发在微博上,受到一部分媒体的关注,来采访的记者帮他再一次拨打市民热线,才得到了学校的一段正式回复:
经与学校聘请的法律顾问咨询,在学校大型集会中发表个人意见观点,学校认为其言行有鼓动大家同性恋的迹象。该生身为幼教专业学生,毕业后将进入幼儿园就业,会对幼儿的身心健康发育造成一定影响。该生在学校集会过程中发表同性恋言论,在目前我国社会背景下,致使很多同学及家长产生对其非议。鉴于胡司祎同学的言论也影响到学生本人,且在校园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秉着以学生为本的教育理念,更为了保障胡司祎同学的身心健康,经系部学生处及校领导多次商讨研究决定,鉴于上述理由,及于1802班胡司祎作劝退、转学处理。
这段回复胡司祎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只是说让大家不要歧视同性恋,「鼓动」的指控毫无道理。更何况,只要稍微了解一下相关知识就会知道,同性恋是一种天生的性取向,无法通过后天改变,既不可选择也不可控制,「鼓动同性恋」的说法在科学上也完全站不住脚。校方给出的理由,不仅无知,而且傲慢,还是对同性恋赤裸裸的贬低和歧视。
他想要,也必须要一个公开道歉,不仅仅是为自己,更是为所有被歧视的同性恋群体。除此之外,他主张学校还应该赔偿自己的精神损失费。
他早就不是第一个在这件事上站出来发声的年轻人。2016年,暨南大学出版社在《大学生心理健康教育》的教材中将同性恋列为「心理障碍」,大一学生西西(化名)就将出版社告上法庭,试图为同性恋「去污名化」「去病化」做出努力。但此案拖了四年,三次延期,最终在2020年9月以原告败诉暂时结尾。
在2021年的今天,胡司祎发出这条微博后,评论区仍然有污言秽语的仇恨言论
胡司祎关掉了私信,那些恶意的评论他不放在心上,而是以「怼回去」为乐。「我就把自己当他们爸爸,权当教育孩子!」这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置气的方式仍然是小孩子式的。
令他开心的是,支持他的人自发建了粉丝群声援,给他出主意,陪他聊天。还有当地的公益机构主动找到他,为他提供免费的法律援助。
被迫失学后,有9个月的时间,胡司祎都处于焦虑和抑郁的状态中。
妈妈知道儿子是同性恋后,觉得这是一种病,等他以后长大会好的。爸爸脾气一向不好,胡司祎和妈妈都默契地没有告诉爸爸事情原委,他只知道儿子是因为发言说错了话被学校劝退,现在没学上了。
刚从学校回家的时候,胡司祎曾向爸爸求助。但每次一提,爸爸就生气。有次,他刚说了一句:「爸我想上学」,爸爸就冲他吼:「你别再折腾我了,你看看谁像你一样,换了两个学校还读不下去?」
他不想再去找骂,也不想让妈妈再为自己受气,自己跑去别的学校报名。他问了北京三家技校的招生办,无一例外,对方一听他是转校生,都说不收。
他看着同龄人都在上学,都有光明的前途,只有自己的人生好像忽然断掉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无路可走。
重压之下,他开始失眠、吃不下饭,每天昼夜颠倒,晚上睁着眼睛失眠到凌晨两三点才能入睡,下午三四点多,他才起床吃一天当中唯一的一顿饭。每个睡不着的夜里,他翻来覆去地想:自己没学上以后要怎么办?自杀的念头也一次次浮现出来。
2020年3月21日,胡司祎度过了自己18岁的生日。爸妈买了一个小蛋糕,一家人吃了顿饭。他普普通通地成年了,未来却一片迷茫。
爸妈都是农村打工人,很少主动关心他的精神状态,他也很少讲。但那时,他觉得自己实在撑不过去了,整个人溺在负面情绪里无法挣脱,心情在极端低沉和突然暴躁之间切换,他害怕这样下去有一天自己真的会自杀。
他鼓起勇气和父母说,自己可能得了抑郁症。然而,不懂什么是同性恋的父母,同样也不懂什么是抑郁症,他们觉得,这只是自己的儿子在不懂事地闹脾气。胡司祎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帮助,换来的只有训斥。
他找朋友借钱去医院看了精神科医生,确诊为焦虑和抑郁症状。医生夸他,说他能有主动求医的意识非常好,只要积极配合治疗,保持乐观的心态就会好起来。
爸妈看到医院的确诊单,终于相信儿子是真的生病了。
在这个传统的中国家庭,破冰是缓慢发生的,胡司祎的生活也随之缓慢回到了轨道上。妈妈主动给他报了驾校,他很快就会拿到驾照;他自己报了成人自考本科,2021年4月份就要考试了;这段时间里,他还零碎地做了一些兼职……他积攒着这些生活中小的进步,失学的痛苦,好像变得远了。
谈起以后,胡司祎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结束这件事情,然后找一个安稳的工作,好好生活,做自己。他说,做好自己是最不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