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夏日，毛豆大二，男生高三，俩人在软件上认识的。

赶巧的是毛豆与他是同一所高中，又都是艺术生，学画画的。

从素描到水粉、文化课到艺考俩人能聊的话题很多。

不过他们一直没有见面，只在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其实毛豆有提过，“要不我们见一面吧。”

男生却说，“上学忙，不了吧。”

上过高三的人都知道学校会把人盯得多紧。

“那周末呢，周末有时间出来见一面吧。”

“不要，我不喜欢与人见面。”

好吧，那不见面吧，就当一个网友吧。

只是会有一点不甘心。

毛豆是一个外貌协会者，男生放在社交软件里的照片又很好看，一下子入了眼。

南方大学的八人宿舍，没有装空调，头顶的吊扇嘎吱嘎吱地画着圆圈。

宿舍里臭袜子与汗水的味道混合了沐浴露的味道在空气里浪荡。

蓝色的窗帘被风扇扬起了一角，绿色的树叶在夜色里摇晃。

其他人都睡了，毛豆的床上，手机屏幕亮着，停在男生的主页照片上。

见色起意，让人失眠。

男生最终依然耐不住毛豆的软磨硬泡，出来见面了。

是在一个周天的傍晚，毛豆和他约在学校门口的一家小吃店。

小吃店里主卖炸串和奶茶，穿着校服的学生络绎不绝，形形色色的，都是十八九岁的少年。

毛豆提前了半个小时抵达，他知道这家店，以前上学常来。

老板见毛豆和他打了招呼。

“好久没来了。”

“现在毕业读大学了，离得远了。”

“那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来给一个亲戚送东西。”

城市小就是这样，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同一群脸，人们的记性也都很好，三两面便记住了你。

“你吃啥？”

“一杯奶茶吧，再给烤一些串吧，我自己拿框取。”

“行。”

毛豆选好了放进筐里递给老板，顺便说了一句。

“对了，少放一点辣椒。”

“以前不是都吃加辣吗？现在怎么不吃辣了？”

毛豆有一回和男生聊起学校食堂，毛豆说喜欢二楼的石锅拌饭，尤其是那里的辣酱，很拌饭。

男生好几分钟后才回一个“我不爱吃辣”。

提前把吃的点好，毛豆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离晚课还有两个小时，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校门口流动的摊铺叫卖声四起，炸串、麻辣烫、面条冒出香气。

奇怪，从前讨厌极了的学校，因为现在等着见人，忽然不再讨厌了。

男生是顶着夕阳来的，初夏傍晚的云成了粉色，和照片一样的一张脸出现在毛豆面前。

“坐吧，我点好了，一会就能吃了。”

“嗯。”

男生坐下来玩手机，没有和毛豆说话。毛豆也不嫌无聊，好看的人吃东西也很有趣。

“串来了你吃点吧，没放辣椒。”

有一点讨好的语气。

“嗯。”

他细细地咀嚼食物，嘴边有一点油渍。毛豆想拿手给他擦干净，不敢，只递过去一张纸。

“擦一下吧，左边有油。”

“谢谢。”

“你是不好意思和人约着见面吗？”

“我不太喜欢见人。”

“没事，我不是坏人。”

“坏人也不说自己是坏人。”

“这倒是。”

油腻腻的桌子上面，装着烧烤的铁盘子慢慢地被清空了，男生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

“这里多少钱，我给你一半吧。”

“没事，没事，我请你吧。”

“...好吧，那我要进学校了，再见。”

“好的，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吗？”

男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从塑料的凳子上拎着书包，往校门口跑了。

毛豆记得他穿着一双白色的球鞋，有一点灰尘。鞋有点旧，漏出的脚踝肤色白得很好看。

和男生的第二次见面距离吃烧烤过了将近半年，漫长的夏天在热浪里过去了，湿冷的冬天来了。

毛豆冷得几乎快忘记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丢了的东西和忘了的人事都是这样的，在你快不记得的时候偏偏他又出现。

那是一个寒假的晚上，毛豆和家里闹了别扭出来打游戏。

从网吧门口出来，路过一条小巷子，一个低着头的人影朝前冲。那人也不仔细看路，直愣愣地，一下子撞在了毛豆的身上。

本来打游戏也连着输了几把，心情不太好。

毛豆准备骂一句，那人一抬头却恰是男生。他带着一条红色的围巾，眼圈似乎还有点红。

“对不起。”

“恩！怎么是你？”

男生有一会没说话，可能没认出。

时间过得太久了。

“是我！今年夏天和你在校门口吃烧烤的人。”

“哦，想起来了。”

“怎么样，高考还好吧？”

男生有一会没说话，见这反应毛豆也猜着了，大概是没考好的。

“这么冷你去哪儿，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巷子隔两条街有一个喝奶茶的地方。

毛豆和男生进去坐着一人点了一杯东西，一会身上渐渐地暖和了起来。

毛豆自觉情商不低，自然没再提高考的事情，说点轻松的吧。

“现在在哪儿上大学呢？”

还说情商不低，说出口的还不是同一件事。

男生拿着杯子喝了一口，好似一只猫嘴唇靠着杯子的边缘啜了一点，奶盖沫子粘在嘴角。

白白的，仿佛发出一个勾引的讯号，毛豆的身体一瞬间接收到这个信号。

下面有了反应。

“高考没考好，家里托人找关系进了一个三本。”

“哦，那你现在还在学画画么？”

“还在。”

“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外面这么冷。”

“和家里人吵架了。”

“哦。”

那和我一样呗，两个都是和家里吵架了的人，现在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奶茶，算是缘分。

外面在下雨，有点像雨夹雪。屋里的暖气和外面的低温撞到一块凝成水珠贴在窗户上，一行一行地往下坠。

毛豆在想，这么冷的天要是抱着你睡就好了。

只是他不敢说，上次在校门口问了一句“以后还能见面么”，人家没回话就直接跑了。

是的，他脸皮是很厚，只是明知道要丢脸的事情，再去做不叫脸皮厚，叫不要脸吧。

奶茶的杯子很快见着杯底，男生将围巾拿着，准备跑去结账。

“上次你请我吃烧烤了，这次我请你吧。”

“不用这么客气的。”

毛豆一把拦住男生，抢险付了账。两人出了门，男生紧了紧脖子上的红色围巾。

冬天的衣服本来穿得厚，男生的身体给厚重的衣物撑得巨大。

他的头小小的，脖子上一段红色的围巾，看着跟QQ图标的企鹅似的，毛豆笑了一下。

“笑什么？”

“没有，觉得你戴着这个围巾，有点像一只企鹅。”

“好吧，我晚上不想回去，你能带我走吗？”

一个是想抱着他睡觉的毛豆，一个是不想回家的男生，正中下怀。

毛豆那年大三了，再过一学期就要实习了。

他从前没什么恋爱的经验，总觉得睡了一晚后两人就算是确定了关系。

男生大学的地点在隔壁的城市，从毛豆所在的学校过去车程不足一小时，算不上远。

碰上没课或者周末，毛豆总想坐车去看他。

是稍微有点距离，不过没什么，能和他过一个周末很不错。

大四实习的一个冬天，快到圣诞节了，天冷得嘴里哈出一口气就会立马变成一团白雾，又立马消散。

毛豆打算坐车去见男生。

男生前不久从宿舍搬出来了，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是小区旧楼。房租一个月六百块。

一开始毛豆担心男生独自住在外面会嫌无聊，不过男生说，你差不多每个月都来三四次，开酒店也挺费钱的。我也不爱和室友住在一块，说不上话，所以索性还不如外面住。

平安夜，天气很冷，毛豆从车站出来搭公交去小区。

不知道公交车的司机怎么想的，居然不给开空调，三十分钟的车程毛豆两个脚冻得发疼。

到了屋子，拎着男生很早前在电话里提过的东西当礼物送给他，男生伸出手抱了抱他。

暖烘烘的，毛豆很不想放开。

“你快去洗个澡吧，出来我们一起看部电影吃点东西再睡。”

卧室只点了一颗台灯，旧旧的黄黄的，毛豆出来男生正躺在床上。

床头柜上搁着加温后的牛奶，旁边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

“快吃点吧，看你刚进来时，应该冻坏了吧。”

毛豆两脚一蹬跳上了床，杯子是暖的，他也是暖的。

毛豆手里端着面条三下五除二吃完，男生把空碗接了过去拿去厨房洗掉，厨房的水声传进了耳朵。

要能够一辈子两个人这样过完，好像也不错。

网上有的家长说小孩儿长大是发射一颗人造卫星去太空的过程。

随着小孩越来越大，卫星离地面越远，返回的讯息就会越来越少。

陆地的人每个月只会收到来自太空这样的信号：

“打…生…活…费…打…生…活…费…”

可是这说的是家长和孩子的关系啊，怎会恋人也这样。

毛豆工作的第一年，男生刚好大三，他开始每月朝毛豆要东西。

要么是新衣服，要么是护肤品，要么是鞋子。

毛豆没有不愿意满足他的要求，只是觉着现在他还在上学没有必要穿很贵的鞋子。

再说两个人都不怎么富裕，穿得普普通通，不上不下也可以吧。

每一次说男生时，男生不会生气，只是低着头委屈巴巴地说，“可是其他同学都有啊。”

拿他没辙，谁叫自己那么喜欢他，对他甚至总有一种看儿子的感觉。

试问哪个家长忍心看着自己儿子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

毛豆选择自己过得节省一些。

只是他生了疑心。

工作的第二年，男生大四，他快生日时，毛豆准备了礼物没有告诉他，准备悄悄去见他。

他在门口等了很久男生才回来，男生见着毛豆没有露出很高兴的样子。

甚至在毛豆摊开手准备抱他的时候他还别过了身子。

“你怎么没说一声就来了，我都还没有打扫房间呢。”

“没事，我又不怕，一会我和你一起打扫。”

男生别别扭扭地开了门，快速将客厅里的一个纸袋拿回卧室。

在那一瞥里，毛豆看见了那个袋子上面的logo。那个牌子有些贵，一般都在好点的商场一楼才有专卖店。

是谁给他买的呢？

毛豆忽然想起，男生好像已经很久没对自己提过他的事情了。

毛豆不来的周末他在干什么？他和同学们的关系怎么样？他现在每天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会不会我也是冬天里哈出嘴的白雾，一挥就散了。

疑心这个东西是一条饥饿的毒蛇，盘在草丛里伺机而动。

从前给男生打电话，他没接，总以为他是没听见，现在却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疑点。

毛豆决定抽一个上班的时间悄悄去找他。

那天晚上毛豆下了班就往男生的小区去，到了小区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上了楼，敲了门，没有人。下了楼再看，灯没亮。

毛豆给男生打了一个电话。

“你在干嘛呢，吃饭了吗？”

要是男生稍微留意，会注意到毛豆语气里的微微颤抖吧。

“我在屋里啊，等一会就准备睡了。”

“恩，好吧，那你早点睡吧。”

果然是骗了我，毛豆当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难过通常在起疑的当下出现，疑心坐实的时候反而没有那么难过，会有一种变态的解脱感。

“你看，我没猜错吧。”

毛豆站在小区楼下等了很久，他有种男生今晚不会再回来的感觉。

整整站了三个小时后，到凌晨了，男生才回来。

胆子倒挺肥的，居然趁着夜色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回来。

这场景要是那男人换成自己，应该是浪漫的吧。

毛豆忽然想起有一次他们也是顶着月色在外面吃完东西回来，趁着夜色他打算牵着男生的手。

却被打开了。

再走近了些男生看清了毛豆的脸，第一秒是惊愕，不过很快被他压下去了。

男生跟旁边的男人说了句。

“你先上楼吧，我一会上来。就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个一直缠着我的人，我跟他好好说清楚。”

毛豆当时真的是有点糊涂了，“缠着我”三个字变成了三把斧头狠狠地劈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

我以为被我撞破的当下，你会怕得哭出来，我甚至想过要是你哭得太伤心了，我可能会原谅你。只要你保证，你再也不会了。

可是怎么到头来，我却成了一个缠着你的麻烦？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吧。”

“恩。”

男生说完这句自己上了楼，只留下毛豆一个人站在那里。

天好像快下雨了，毛豆和男生这三年发生的所有事情就会顺着雨滴全部落在地上，再顺着下水道全部溜走吧。

绿化里藏着的路灯微弱得好似冬日风中的烛火，摇摇晃晃，很有可能下一秒就会熄灭。

毛豆看着男生上楼，很想冲上去告诉他，刚刚挽着的那个男人，有很严重的脏病，圈里面的人都传遍了。

只是这样说，男生会很生气吧，会觉得自己很没有风度吧？

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自己舍得亲手摧毁他吗？

算了算了，至少也成全了他。毛豆走到小区的门口，拦车，上车。

“你去哪儿？”

“随便开都可以。”

“那你也得说个地方吧。”

“那去车站吧。”

车里的风吹得头皮发冷，毛豆把外套紧了紧，整个人靠在车的后面。

脑子里却一直转悠着男生在网吧门口撞着他，戴着一条红色围巾，像一只企鹅的样子。

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