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76章

        父亲显然被我们母子的行为惊呆了,短暂的惊愕之后他连忙过来劝架,我们俩闹的动静太大,直接惊动了医院领导和保安,要不是我父亲拦着,医院就要拨打110了,事情的结果就是母亲被我父亲连拉带拽劝出了医院,而我在向医院保证克制情绪的前提下和主治医生聊起了奶奶的病情。

        医生告诉我说奶奶的情况是原来的病情突然恶化导致的,恶化的原因有很多,再加上她自身的基础疾病,这次的情况确实比较凶险。

        “其实前几天就和你父母说过这情况了,如果你们要治,那我们医院肯定是全力配合的……”

        “当然要治!”我还没等医生说完就大声说了出来。

        “你先别急,我理解你作为晚辈对长辈的孝顺,但是老人家目前只能用各种药物先维持生命体征,今后还是不乐观的。”

        “医生,我不是说不相信县医院的医疗水平,但我有个设想。”

        “你说。”

        “如果我带我奶奶去上海看病,会不会有个比较好的结果?”我问道。

        医生陷入了沉思,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我站在客观的角度来说啊,其实我不建议让老人舟车劳顿千八百公里去上海,这路上的折腾对她的负面影响可能会更大,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建议你好好和你父母商量一下。”

        说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开口问道,“对了医生,我问个事,我父母对我奶奶的后续治疗是什么看法?”

        医生想了想,谨慎说道,“你父母态度其实都倾向于继续治疗,但是在我们说了相关情况之后,你父亲想法有些摇摆,你母亲倒是比较通情达理,说是不想让老人太遭罪。”

        我听了心里冷笑不已,其实这就是放弃治疗的托词,虽说听上去父亲的态度更积极一些,但我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他优柔寡断的个性所致,而不是出于对自己母亲的关心。

        父亲打发走母亲之后回到了医院,他很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幕丢人现眼的家庭闹剧跟他完全没关系,而我从小到大最不喜欢的就是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看淡一切的样子。

        “锦彦你啥时候回去啊?你奶奶也不知道到底会是啥样,这不耽误你工作生活了吗。”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哼,你们倒还都挺关心我,请几天假我还没当回事,你们倒是看得比奶奶的病情还重。”

        父亲没有因为我的冷言冷语生气,只是看着窗外不说话,看着他眼角日益加深的皱纹,两鬓的霜白,我又突然于心不忍起来,于是试着转移话题。

        “对了,我上次回来的时候奶奶和我说过上海老房子的事,为什么从没听你们提起过?”

        父亲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淡淡地笑了笑,“一间旧房子能值什么钱,我是真没当回事,不过……”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不过什么?”

        “哦,是这样的,之前让你把那十万块钱让给顺子那事,我们知道你会有想法,你妈当时就想着把你奶奶说的那间老房子给你,你在上海也许用得着,算是对你的补偿,可我是觉着那都几十上百年的老房子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住人,于是没脸跟你说这事,想着以后再和你说,可是回来之后你妈态度就变了,说什么也不同意把那房子给你,说什么以后我们俩去上海还能住,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冷哼一声,“哼,就想着惦记奶奶的东西,也不知道好好照顾她。”

        父亲有些羞愧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去背着我发出一声轻轻的长叹。

        经过医生护士的同意,我一个人悄悄走进奶奶的病房,她还是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唯一能证明她还活着的证据就是生命监护仪上各种跳动的曲线,这是一个中年护士走进了病房,她显然没想到这位昏迷的老太太身边还有人默默站着,我冲她微微一笑,看着她手脚麻利的替奶奶换着点滴。

        “大姐辛苦了。”我冲她轻轻说了一声。

        “没事,都是工作。”中年护士说着转身离开了病房。

        我轻叹了口气走出病房关上房门。

        “你奶奶没有意识,没法吃东西,只能靠打点点滴维持着。”父亲显然也看见了刚才的一幕,向我解释着。

        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你一早在这儿杵了大半天了,回去休息会儿吧,有啥事我再叫你。”父亲说道。

        我看了看他的脸,饶是他习惯性的回避我的眼神,但我还是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了他眼里关切的神色,我把冲到嘴边习惯性怼他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也好,要不……你和我一起回酒店睡会儿,反正两个床。”我说道。

        父亲摇了摇头,“没事,我在这儿守着,病房里有陪护床呢,我要是累了就去眯一会儿。”

        我没有坚持,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回到酒店房间补了个觉,醒来之后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感觉心里就和腹中一样空空的,下意识拿出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拨通电话的嘟嘟嘟提示音不停响着,就在提醒我无人接听的甜美女声响起之前……

        “喂,老公。”

        “在干嘛呢。”

        “刚到家呢,奶奶怎么样了?还有……你怎么样?开了一晚上车吧。”

        “嗯,早上去看过奶奶了,还没有意识,我补了一觉,现在还好,准备晚上再去医院看看。”

        “你要照顾好自己啊。”妻子说着打了个哈欠。

        我不禁笑出了声,“这才几点就累了?那你吃了饭早点休息吧。”

        “嗯好的,有啥情况随时给我电话。”

        “好的。”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我忽然想到了我最近对于表弟的监视,于是我拿起手机点开了视频软件,只见屏幕中间的菊花不停在闪,就是连接不上,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有两种原因,一是摄像机的电池已经耗尽,毕竟距离我安装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星期,已经过了宣称的待机时间,另一个原因可能是距离太远造成信号不佳,总之我看不见那里正在发生的事,于是我也没有再去尝试,退出软件就想着出去吃点东西。

        就在我准备出门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是父亲打来的,我的心不自觉地猛跳了一下,下意识地很排斥接通这个电话,但是我知道我必须接这个电话。

        “喂,爸。”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我的心在慢慢往下坠。

        “你说话呀。”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唉……”一声叹息,“锦彦……奶奶走了。”

        “什么?!”虽说大概猜到了结果,但是我的内心完全不能接受,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我已经记不得我是怎么走出酒店走回医院的,只记得父亲站在病房门口,目光呆滞的看着护士与护工七手八脚的做着什么,有人在替奶奶最后擦拭身体,有人在拔出她身上用来监控和维持生命的各种管子,父亲的脸仿佛又苍老了几分,他伸出袖子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无声无息的。

        母亲是在我之后一个小时才来的医院,她换掉了早上那身喜庆的红色,避着我走到父亲身边小声说着什么,而我完全不关心他们议论的内容。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直到奶奶被盖着白布推了出来,我动作僵硬的站起身跟着他们走到了电梯边,直到被人阻拦在外才停住了脚步。

        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后,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动作很是犹豫。

        “锦彦,你要不再多留几天,等奶奶的后事办完再回去吧。”父亲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母亲只出现了一会儿,一转眼又不见了踪影,不过我也懒得找她。

        “你还没吃饭吧。”父亲问道。

        我这才想起父亲的那一通电话让我没吃晚饭就赶来了医院,被他这么一提醒我才感觉饥饿感向我袭来,那是一种腹中空空但是又没有进食欲望的感觉。

        “吃不下。”我摇了摇头。

        父亲又是一声叹息,“你从小奶奶就见不得你饿着。”

        这一句朴实的话却瞬间戳中了我的泪点,我的情绪仿佛溃堤的大坝,泪水如洪水一般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我和父亲面对面坐在医院对面的饭馆内,我已经记不得上次我们两人单独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这样的情景仿佛在我的记忆中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父亲要了一瓶白酒,还没开口说话先干了半瓶,我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知道他和我一样需要发泄心中的情绪,就在我以为我们就将这么相对无言吃完这顿饭的时候,父亲的话匣子却打开了,而这一开根本就收不住,于是我又成了一位听众。

        父亲说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情,这其中有些我从奶奶口中听说过,而有些则完全不知道,父亲对奶奶的感情很复杂,小时候的他对于母亲的严厉管教非常抵触,经常梗着脖子对着干,而换来的则是奶奶更严厉的管教,母子两人的感情在这种螺旋上升的相互较量中变得撕裂而扭曲,而结果就是在这场母子较量中败下阵来的父亲形成了如今的个性,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双输的局面,当我告诉父亲奶奶曾经在我面前反思过对他小时候的教育时,父亲的眼中有泪水在凝聚。

        我们两人离开饭馆时都有些醉态,两人相互扶持着走回医院,因为还有些手续需要办理,在走进医院大门时我远远看见母亲和一个人在花坛边说着话,而和她说话的那个人有些莫名的眼熟,只是此时我的大脑被酒精影响有些迟钝,一时竟然没想到对方是谁,而她在看到我们父子经过时下意识地拉着那人躲远了一点。

        我们办理手续时母亲还是没有出面,而父亲也丝毫没有要去找她的意思,我直到陪着父亲办完所有手续,缴清所有费用,经过护士站的时候猛然想起刚才和母亲说话的就是白天给奶奶换点滴的中年护士。

        “爸,我妈在医院有熟人?”我试探着问道。

        父亲听了愣了一下,“没有吧,我不知道。”

        这下轮到我愣了一下,看母亲刚才和那人说话的样子分明认识,在很讲究人情关系的老家,认识医院里的人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母亲对此没必要瞒着父亲,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我懒得去想其中的原委,做完一切之后回了酒店。

        妻子接到我的通知来和我会和是第二天下午了,非常不让我意外的是她是和表弟一起回来的,对于这点我并没有太过介怀,毕竟这也是我和表弟商定的回家期限,两人一起回来虽说让我有些不舒服,却也没有发飙的理由。

        奶奶的追悼会将在第三天中午举行,而我们回上海的日期会是在第四天,也就是说妻子会在这里呆上三天。

        事实上我并没有看到表弟,而是从妻子的口中得知两人一起回来,说是表弟得知情况后主动承担起护送她回来的任务,对于她的坦诚我感到了一点欣慰。

        妻子回来后理所应当的入住了我的酒店客房,而表弟据说直接回了村里的老家。

        “别太难过了。”

        妻子抚着我的背柔声说道。

        “我没事了,人这辈子总要经历这些的,缓过来就行了。”

        妻子点了点头,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对了,我走后他没找过你吧?我是说在我通知你来之前。”我问道。

        “没有啊。”妻子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可能是被你吓到了,他没找过我呢。”

        我注视着妻子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就移开了视线。

        “那他和你回来的一路上说过什么没有?”我又问道。

        妻子的目光有些游移,“呃,也没说什么,只是发了些牢骚,觉得我们是在把他呼来喝去。”

        我点了点头,“等忙完这事,我们走之前我再找他聊聊,如果他还有什么要求我尽量满足他,总之不让他把这些事乱说就行。”

        “我觉得他应该不会这么做。”

        “那样最好,否则我不会对他客气的。”我的语气有些冰冷。

        时代的变迁使得我们这小地方的殡葬流程和大城市的差别越来越小,追悼会是在现成的殡仪馆进行的,结束后父亲捧着奶奶的骨灰盒坐车回到老家的老宅,那里摆设了灵堂。

        看着奶奶的大幅黑白照片下那个小小的方盒子,想着从小疼我爱我的奶奶如今静静地躺在那一方小小的空间内,今后再也见不她的音容笑貌,我原先已经略微平复的心情再度沉痛了起来。

        整个下午我和父亲两人穿着孝服守在灵堂里,接待了一批又一批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的吊唁,而妻子和母亲两人则在外屋招呼这些人端茶递水,尽着为人妻,为人媳的本分。

        好不容易送走了最后一批吊唁人群,父亲捶着酸软的膝盖对我说道,“锦彦,把你妈找过来,我和她说点事。”

        见我站着不动,他好言相劝,“算了,别和她怄气了,你这都几天没理她了,差不多了,我得和她合计下晚上的宴席。”

        我这才不情不愿挪动脚步慢慢朝外屋走去,只见老宅偌大的外屋连带屋外的院子内还有三三两两喝着茶嗑着瓜子的亲朋街坊,这些人中有些人我认识,见我经过会说几句客套话,有些人不认识,但是来者是客,我经过时也会微笑点头致意,说几句感谢的话,可是我转了一圈就是没找到母亲,其实不光是她,就连我妻子也没找到,我不禁奇怪这婆媳两人去哪儿了。

        我绕着客堂和院子转了两三圈还是没找到人,于是我想着就这么回去跟父亲交差,反正我也不想看见她,就在我往回走向灵堂的时候,一个人从侧面厢房方向急急走出差点和我撞个满怀,来人正是我的母亲。

        “谁啊,走路不长眼的。”

        母亲边走边整着衣服,那样子就像是个从厕所出来的中年农村妇女,事实也正是如此,她抬起头见是我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想着她这几天躲着我的样子,再看她现在的样子,我的心不禁一软。

        “妈。”我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我爸找你,就在里面。”我说着把手往灵堂方向一指。

        母亲哦了一声,也没抬头看我,而是快速朝向我指的方向小跑了过去,仿佛背后有人追赶一样。

        我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诶妈,娜娜在哪儿啊?”

        “我不知道,你自己找找。”母亲头也没回的留下一句话就消失在了拐角。

        我摘下孝帽,脱下孝服,原地做了几个拉伸的动作来舒缓一下僵硬的身体,随后慢慢走出了院门,这里是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哪怕这些年变化颇大,但还是残留着一些儿时的记忆,我刚想出门走走却迎面看见了正向着这里走来的妻子。

        “我正找你呢,你去哪儿了?”

        我走向妻子,却看见她脚步虚浮,于是我连忙抢前两步搀扶住了她。

        “你怎么了?”

        妻子的脸很红,额头隐约还有细密的汗珠。

        “我……里屋很闷,我待着难受,所以出来走走。”

        妻子说话的时候始终低着头,声音很轻。

        我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心疼,“唉,刚才里屋那么多人乱哄哄的,又是抽烟又是大声喧哗,灵堂又不让开窗,别说你了,连我都快受不了了,我扶你去坐会儿吧。”

        我说着扶着妻子走回院内,找了个长条凳一起坐下,妻子扶着额头,呼吸透着些粗重。

        “怎么了?头疼吗?”我关切的问道。

        “是啊,还有点晕晕的。”

        感受着惊蛰后正午的湿热,想着刚才脱下孝服那一瞬间凉爽的感觉,我说道,“把外套脱了吧。”

        妻子点了点头,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短风衣外套,里面是一件米色的薄款高领毛衣,我从她手里接过外套,再向她看去时却觉得有些别扭,看了半天终于发现了问题。

        “小傻瓜,你今天出门前把毛衣穿反了?”我笑骂道。

        妻子明显愣了一下,“有吗?”

        然后拉开脖领往里看了看,只见本该在脖子后的商标赫然出现在了前面,她的脸色短时间内从潮红变得苍白,再由苍白变得更为赤红。

        “你还是不舒服吗?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说着我站起身走进屋内和父母打了声招呼,就扶着妻子坐进车里,带着一路尘土往县城酒店驶去。